三十多天,他们曾在长江源,守护斑头雁|班德湖往事


这是一位志愿者的“笔记”。记录的是一群人暂时投入“荒野”,在班德湖畔的三十余次日升日落之间,所共享的“纯粹”时光。2018年的夏天,刘页辛第三次来到长江源,成为“绿色江河·2018守护斑头雁”项目的志愿者,与其他九位志愿者一道,参与围绕着斑头雁展开的保育项目。“笔记”有些长,但是在没有太多“戏剧化”情节的往事记叙里,也许有我们日常所难得的辽阔、专注和思索……

长江源,我又回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看到“绿色江河·2018守护斑头雁”项目招募信息的那天,莫斯科下了很大一场雪。我宅在红场附近的旅馆里,和当地人围着电视看了一整天新闻。


和长江源或许真有某种奇妙的缘分。我的大学毕业旅行从青海开始,那是自己第一次走青藏线,见到地理课本里写的“长江正源沱沱河”。就在这段为期一年的旅行接近尾声的时候,我收到朋友发来的消息:“要不要去青海?‘绿色江河’有个保护长江的志愿者项目!”


在此之前,我对NGO组织“绿色江河”,以及其创始人杨欣老师漂流长江、通过义卖筹款在可可西里建立“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的故事本就略有耳闻,加上自己从小生活在长江边,抱着饮水思源的想法,我在2013年6月回到了长江源,成为“长江源水生态环境保护站”的驻站志愿者——这是2012年新落成的、由“绿色江河”创建的中国民间第二座自然保护站。


▲ 长江源水生态环境保护站


这期项目结束两个月后,我为了参加同期志愿者聚会去到了长江尾的上海,并阴差阳错地在上海生活了五年。直到2018年初,我决定离开上海,先去俄罗斯和外高加索走一圈。


彼时,我又一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长江源竟再次敞开大门,诱惑我去待上一个月。


没有太多犹豫,我在莫斯科提交了报名表,在阿塞拜疆几经波折完成了体检,又想办法把体检报告转译成中文。报名申请通过后,我从哈萨克斯坦飞乌鲁木齐,在贵阳东拼西凑地搞定了装备,最后从成都飞到格尔木,和大部队汇合。


长江源,我又回来了。


▲ 忙碌于直播或操作云台的“绿色江河·2018守护斑头雁”志愿者。“绿色江河”通过推动和组织江河上游地区自然生态环境保护活动,促进中国民间自然生态环境保护工作的开展,提高全社会的环保意识,定期按照项目招募志愿者,包括“青藏绿色驿站志愿者”“长江源驻站志愿者”等。



班德湖畔,斑头雁


在格尔木市区和唐古拉山镇上的保护站例行休整了几天后,大家逐渐能自如地应对海拔4500米的种种。“绿色江河”有两个常驻地,成都办公室与唐古拉山镇上的保护站,前者负责基础事务,后者则是各个保护项目的大本营,由站长管理,全职工作人员需得拥有与野外相关的专业技能。终于,在一个天还没亮的清晨,我们从保护站出发,在覆盖着残雪的草原上一路颠簸,来到了班德湖营地。营地位于班德湖南岸,由一顶大帐篷和几个集装箱组成。大帐篷是厨房、餐厅和宿舍,大帐篷不远处的两排集装箱,则成为了宿舍、办公室、机房、旱厕。集装箱背后的数排太阳能板,是营地的电力来源。因为这期项目会被直播,中国移动赞助了一条300兆的光纤,这条网线,也是此处和文明世界唯一的联系。

▲ 营地上,承载着宿舍、办公室、机房、旱厕的集装箱班德湖营地的主要工作,围绕着湖心岛上的三千多只斑头雁展开。每年4月,这种世界上飞得最高的鸟会飞越喜马拉雅,回到位于长江源的班德湖繁衍后代。早些年,常有人来班德湖狩猎、盗捡鸟蛋,导致斑头雁种群数量明显减少。

从2012年起,每到斑头雁繁殖期,保护站都会组织志愿者来到班德湖,开展生物多样性调查和围绕保护斑头雁的宣传教育。经过几年的努力,在班德湖盗捡鸟蛋的行为越来越少,斑头雁数量也从当年的一千多只逐渐回升到三千多只。


▲ 斑头雁在我看来,从2012到2018年,随着当地环保意识的逐渐增强和互联网的进一步普及,保护站工作人员和志愿者的角色也在发生改变。他们最初是长江源生态的守护者、分享者——志愿者们从全国各地应征来到长江源,协助保护站的工作人员完成为期一个月的工作,然后回到自己生活的城市,通过线下分享会等形式,将这段与长江有关的故事分享给身边的人。而到了2018年,“守护斑头雁”的工作内容加入了更多网络传播的成分。从4月22日世界地球日到6月5日世界环境日的45天,班德湖营地每天都会进行不少于2小时的线上直播,除了用云台摄像机捕捉班德湖野生动物的生息画面,每隔三五天还会穿插一场专题直播,内容包括探访当地牧民生活、寻找雪豹踪迹等。同时,全国18个城市的动物园也参与联动,借助网络直播和线下活动,让长江源的生态环境以更直观的方式被更多人了解和关注。▲ 忙碌于操作云台的志愿者我们在营地的日常任务,包括测温、直播、值守云台等等,基本都在营地方圆一两公里之内进行。相比之下,每五天一次的鸟类种群数量调查,算得上是出远门了。班德湖沿岸设立了五个观测点,到了鸟调的日子,站里的管理员开车把大家依次送到沿湖的各个点位。对讲机里一声令下,五个点位同时统计数据,最终汇总出整个班德湖的鸟类种群数量。实践出真知。如我这样此前极少接触鸟类的人,也能在几次鸟调后,分辨出湖里的夜鹭、渔鸥、黑颈鹤、赤麻鸭、凤头鸊鷉、白腰雪雀……不仅叫得上名字,连它们的习性和经常出没的区域也略知一二。我们在湖畔守着岛上的斑头雁谈恋爱、打架、觅食、和天敌黑颈鹤斗智斗勇。经历了漫长的孵化期,6月初,云台摄像机第一次捕捉到小雁破蛋的画面,紧接着,整个岛上的小雁陆陆续续破壳而出。▲ 鸟调进行时


跟着保护站站长吐旦老师去鸟调,则是更有趣的事。草原上的一切都逃不过这位当地人的眼睛。他会一边开车,一边平静地说:“10点钟方向有两只狼,3点钟方向有一只大鵟……”我们翻出眼镜相机望远镜,顺着他指的方向一通找。吐旦说的野生动物通常离我们非常远,拿高倍望远镜查看,才知道所言不虚。有一次,吐旦看着路边被狼吃剩的羊的残骸,指着不远处的矮坡说:“秃鹫来了,等着吃内脏呢!”对食物链真正产生画面感,大概是从那时开始的。

生活在荒野


荒野让周遭的事物褪去人类文明的光环,回归到最原始的价值体系。在这里,燃料、水和食物是最宝贵的,金钱是无用的,阳光和时间是慷慨的。生存,某种程度上是比工作更重要的事。保护站每周送来食物补给,而燃料和水,则需要靠我们自己解决。牦牛粪是营地主要的燃料,取暖、烧水、烧饭全靠它。天气好且没有特殊任务的时候,大家每人揣上几个垃圾袋,挑个粪资源丰富的方向,一边散步,一边沿路捡牛粪,顺便捡拾不可降解的垃圾。这是营地比较隆重的集体户外休闲活动。日子久了,我们熟悉了各种粪便的特性,从刚开始的来者不拒变得越来越挑剔。比如最优秀的是完全晒到发白的饼状牛粪,它们不仅耐烧,而且因为足够干燥,燃起来没有烟;有些牛粪虽然表面看起来已经发白了,但背面实则还有水分,遇到这种半成品,随手给它翻个面,接着晒晒就好,和煎蛋同理。最鸡肋的非马粪莫属,个头小也不好烧,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捡。一块牛粪大约只能燃5~10分钟,而一块牛粪从产生到晒干往往需要好几天。营地附近的牛粪很快被扫荡一空,我们只能越走越远。“牦牛来营地附近拉屎”,竟成了最大的心愿。营地的生活用水,都是从附近的湖里打来的。大水桶上蒙一块纱布过滤,一勺一勺打满,再抬回营地。水,是与牛粪同等宝贵的资源。因为来得不易,大家用起来也格外节省,一勺一勺计算着。洗过脸的水倒进洗脚盆,兑点热水还能泡个脚。若是恰逢有水有粪有电有阳光,那想必就是班德湖营地盛大的“洗头日”了。燃起牛粪,打满水,摘下帽子,把油得发亮的头发洗净吹干,再去湖边晒晒太阳,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就是幸福了。除了燃料、水和食物以外,对营地生活影响最大的因素是天气。“高原的天,姑娘的脸,说变就变。”这里的天气确实难以捉摸,常常在一天,甚至一个小时之内随机播放春夏秋冬。前一秒还阳光明媚,忽然妖风刮来一片乌云,下一秒空气迅速冷下来,紧接着,狂风夹杂着雪或者霰,劈头盖脸就落下来——要知道这可是6月份。这时候,所有人几乎同时本能地甩下手头的东西,冲出去,把刚晒着太阳的牛粪重新拿塑料布盖好,把被大风吹翻的物资拿重物压严实,大帐篷四周几乎被风连根拔起的地钉用洋镐重新夯一遍。还没缓过神,乌云忽然飘走了,风停了,又出太阳了。天气变化对生活造成的蝴蝶效应,在这片荒野上被无限放大。就拿下雪来说,下雪时光照不足,太阳能板就无法发电,如果没有电,通讯基站就无法运转,也就没有信号和网络。没电没网的日子,班德湖营地便是这片无人区中的一座“文明的孤岛”。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大雪封路补给车开不进来,那么营地可能面临着粮食短缺。据说上一批志愿者甚至遇到比断粮更心酸的事——断卫生纸。整个营地10个人,守着小半卷卫生纸度过了可能是此生最节省的一个礼拜。

我们和“虚度”的时光


我们这批的10位志愿者中,几乎没有任何两个人从事相同行业。有业余女足的洁怡队长,有刚毕业的大学生豆豆,有画动物超级传神的画家,有姓郭所以叫锅的锅锅,还有辞职去北京电影学院读研的前通信工程师郑导。噢,因为他戴着白手套修筷子筒的画面过于慈祥,后来大家改口叫他“姥爷”。而曾在辽宁舰上当过海军的眼科大夫,因为拿油腻的头发当生化武器还击我们的调侃,吓得豆豆求饶:“这是我大哥啊!”在以头发油腻程度排江湖座次的班德湖,“大哥”就成了整个营地的大哥。我们刚在格尔木汇合时,有次闲聊,分析自己为什么被选中参加这次项目。最后,发现彼此从职业到性格,似乎并没有太多相似之处。


到了营地,我们才恍然,大家正因为“不同”而聚在一起。这些“不同”正好能支撑营地和斑头雁项目的运转——姥爷和锅锅会一点摄影,主要负责视频素材;我做过文职工作,所以负责鸟调的数据汇总和工作日志;最厉害的是画家,他真心热爱动物且颇有研究,用丙烯颜料在石头上画的野生动物灵气十足,每次放在保护站的展厅义卖都被“秒杀”,为组织创收不少。

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哥掌勺,负责一日三餐,我和锅锅搭档帮厨。如果要形容大哥的做菜风格,那一定是“随缘”。


高原上,水的沸点低,要做一顿不生不糊的大锅饭本就不易,大火煮几分钟,转小火高压锅压几分钟都颇为讲究,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大厨都得掐着表操作,而大哥偏要植入奇思妙想。可想而知,他对帮厨配菜的需求总是以“快快快”开头的,但凡我们的速度跟不上,就会招来恨铁不成钢的一句吐槽“废物”。营地圈子小,没过多久,整个营地都开始吐槽。可能是因为生活单调,在粗糙的物质环境下,用同样“粗糙”的语言交流,有种莫名的畅快感。这些“粗糙”的语言放大朴素的快乐,串连起许多奇怪的笑点。



待久了,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在这里,有大把的时间放空,可以肆无忌惮地专注于有趣而无用的事。比如躺在草原上看风吹着云走,看斑头雁成群掠过。这一个多月,我读完了电脑里存了几年的SQL教学文档。


尽管一个人无所事事又不觉空虚的日子无比快乐,我更喜欢的还是大家一起“虚度”的时光。


营地的电力和网络在大自然面前无比脆弱,有时候一场雪就能让太阳能板停摆一整天,网线也时不时被牦牛踩断。然而,无论停电还是断网,都无法阻止姥爷和大哥对电影的热爱。他们趁着有电有网时疯狂下载电影。每天收工后,一群人挤在大帐篷里,围着一台小笔记本电脑一边泡脚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片,这堪称营地最受欢迎的文艺活动。


班德湖还是个特别适合看星星的地方,没有光污染,银河格外清晰。几乎每个有星星的夜晚,我们都能遇见流星坠落。而月光在草原上洒下的清影,大概是对“皎洁”最完美的诠释。从大家刚熟络起来开始,半吊子摄影师锅锅和姥爷就一直缠着正经摄影师华叔教他们拍星空。终于有一天,大家克服懒惰,算好星星月亮升落的时间和方位,全副武装扛着相机摸索到湖边。那天的班德湖特别冷,刚在湖边呆了一会儿,手脚就迅速冻到失去知觉。那天的班德湖特别美,银河倒映在湖里,无数颗星星铺满水面。周遭则是夜幕中寂静辽阔的草原。刺猬乐队在歌里唱“看脚下一片黑暗,望头顶星光璀璨”,如今每每听到这句,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那夜的班德湖。



驻守时间过半时,洁怡队长弄来一只足球,没事的时候教大家玩带球、过人、抽射、传球……就在茫茫草原上,姥爷把球准确地踹进了旱厕坑里。这传奇一脚,被大家评为“班德湖金粪奖”。而屡屡丢球的门将锅锅,把仅有的几次成功接住球的视频片段混剪在一起,给自己颁了“班德湖金手套奖”。这大概是班德湖足球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两件大事。




重返“文明”


在班德湖畔经历了三十多次日升日落,不知不觉,我们迎来了最后一次直播、最后一次鸟调、最后一次测温、最后一次值守云台……服务期满,我们的最后一项工作是撤营,班德湖营地只剩华叔和一个新来的志愿者留守。


撤营那天,我们收拾好行李,把大帐篷里的生活物资、锅碗瓢盆打包装车,最后合力把帐篷布拆下来,折成方块收进袋子里。生活了一个月的大帐篷,只在草原上留下一小块空荡荡的印记。


▲ 撤营,不留下一片“云彩”


时隔一个月,重新回到文明世界的感觉非常微妙。这一个月没见过水龙头,没见过红绿灯,甚至没见过一棵树,没洗过一次澡。当我们坐火车回到格尔木,被人群重新包围时,手机闹钟还在提醒我,该测温了,该去云台值班了,该创作工作日志了……两个世界的倒影交叠,只让人恍惚。


锅锅说,她回到南京之后,一个人在火车站想了很久,觉得许多以前特别执着的东西,其实是“不必要”的。


都说生活在荒原,才能真正理解它的美丽与残酷。真正令人着迷的,或许是夜晚倒映在班德湖水中的银河与流星,或许是晴空下大朵大朵翻滚的云,是几乎要掀翻大帐篷的狂风,是永远猝不及防的雪和霰。


又或者,是暂时远离文明世界,与大自然同生共振的,某种回归本初的,纯粹的快乐。


还会再来吗?我想会的。


◐ 内容编辑选自《LOHAS乐活》杂志,略有删改。原文_刘页辛;图_“绿色江河·2018守护斑头雁”项目志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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