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山腹地,我到过一个牧民家做客。当时我参加了一个雪豹保护组织的活动,同伴们要到山上去放红外线相机,我则到牧民阿依提哈孜家里做一点采访。放远望去,群山里似乎只有哈依提哈孜两口子的冬窝子。
听说在草原上,天上的老鹰就是牧民们的信号。老鹰在天上往某一个方向飞,在地上投下它的影子。牧民们看到了那些影子,就知道哪个方向有人家在宰羊宰牛,于是骑上马往那个方向去,赶上一顿盛宴,喝足了再回来。因为见到同类并不容易,所以人与人之间有着格外的亲热,包括阿依提哈孜。
其实阿依提哈孜对保护雪豹的志愿者并没有好感。为什么呢?因为雪豹吃羊、吃小牦牛。去年雪豹咬死了他们家六头小耗牛。牦牛的生长速度很慢,三岁以上才能负重干活。也就是说,牧民养两年牦牛娃,还来不及干活呢,一眨眼就被雪豹吃了。阿依提哈孜很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还要保护雪豹。
哈萨克族牧民把雪豹称为哈布愣。阿依提哈孜非常肯定地说,以前见过狼、野猪、狐狸,是自从你们说要保护哈布愣,才见过哈布愣。因此根据他的逻辑,雪豹是志愿者买来放在这的,要不为什么要保护它?就算如此,阿依提哈孜还是对我们非常友善,即使对吃掉他家牦牛崽的哈布愣,他也没有恨上,他只是很好奇那几头哈布愣叫啥名字。
志愿者确实会给每头雪豹取一个名字,方便观察和辩认。但阿依提哈孜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要知道那几头哈布愣的名字?我一直好奇于他的好奇。不知他是希望再遇见它们时可以做点沟通呢,还是希望可以通过一个名字而获得对某种陌生动物的感情?
我们知道拥有称呼才能拥有进一步的亲密。
尽管对这名萍水相逢的热情牧民一知半解,但那一次旅行中,我发现很多牧民都和阿依提哈孜相似。那天,朋友带我去乌鲁木齐不远的萨尔达坂乡参加一个晚宴,是另一个牧民的女儿的成人礼。在承办宴会的楼里,走廊两侧是一排客房,虽简陋但床铺齐全,还可以洗澡洗头。参加宴会的人们都可以先在这些客房里休息,所以,当我穿行在走廊时,我看到的是很奇异的一幕幕:有的房间里,女人在互相画眉毛、化妆;有的房间里,大婶小妹都刚洗好头,正在热气腾腾地用吹风筒吹头发;有的房间里,孩子们坐在床沿投入地吃糖。
渐渐的,陆续到达的客人们相遇了。女人们一边问侯对方,一边用手互相摩挲对方的脸颊、眉毛和脖子上的金项链,眼睛凝视着,嘴里发出深情赞美的语言,仿佛对方的脸是一朵值得久久把玩的花朵。你很难想象一群汉族女人这么做,但一群盛装的哈萨克女人们,似乎天然就适合这样浓烈的感情表达。
曾经在一个冬天,海拉尔市区有蒙古国羊毛制品的展销会。我看中了一顶帽子,试戴的时候,女店主也用双手摩挲着我的脸颊和眉毛,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款款倾诉,她的表情和声调,仿佛我是一个久违的情人。但我知道,这只是在这些边远又广袤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特有的天性。
法国飞行员圣埃克苏佩里曾经降落一片陌生的大地,一个地球极南的乡村,看到了一些陌生的人群。他渴望了解他们,但语言不通,种族隔膜,使他们难进一步交流。于是他这么写道:“我靠在一口井旁边,望着那些姑娘,离她们的倩影才两步,我更能感到人类的神秘。在这一个生命与生命为邻、花与花在风中相迎、天鹅认识所有天鹅的世界上,唯有人类却自甘寂寞。”
在遥远的地方旅行,那些与我迥异的民族,总是让我想到这段话。然而,与圣埃克苏佩里的感受不同的是,宴会上互相摩挲着脸的哈萨克女人们、展销会上的蒙古国女店主,还有执着要知道每一头雪豹名字的牧民阿依提哈孜,他们都让我看到了作为人类最本能的对同类的热忱,他们不甘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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