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知道，人类再进化都去不掉注重感官的动物性，所以相貌好的人遭遇常与面貌普通的人不同，故事也真的精彩一些，所以他们的情绪往往极端。

陶立夏毕业于伦敦艺术大学。作品有散文集《练习一个人》、《岛屿来信》等译作有《夜航西飞》《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和新近出版的《安尼尔的鬼魂》。

说来惭愧，亦舒的小说断断续续看了二十年，依旧觉得精彩，仿佛自己这些年毫无长进。不过如今看来，书中很多人情世故是要此刻才真切实际明白。

比如得体的人从不滔滔不绝谈自己的事，真正的高贵是付出不求回报、不贪功名……这些小事虽然看似简单，但要身体力行的话，必须克服虚荣、贪婪、懒惰等人性的原罪。

亦舒笔下的绝色佳人落难之际总有人伸手搭救，但如果恩主对佳人谈及感情，她一定讶异之余略有不屑，当下抽手离去。言下之意是尘埃里留不住自己，早晚要飞出去的，对方怎能有如此非分之想。少时也疑惑亦舒这样写，显得佳人眼高于顶，毫无感激之意。现在明白，这正是亦舒智慧高超用心良苦之处：人情世故一码归一码，女人自尊自爱的第一步就是不把自身当筹码。将来要报恩，可以大额归还钱财，也可以落力替人办事，有聪明头脑和能吃苦的手，早晚能清清楚楚还了人情，何必要演“以身相许”这种戏码。

再者，如果施人恩惠就希望对方身心都拿来还债，叫“趁人之危”，更有物化女性的嫌疑，根本不值得尊重。

这些年，不仅仅是女主角，对于亦舒笔下的男性，看法也有改变。曾经到首尔出差，赶早班飞机，出门前暗中摸了本书放包里，到机场一看是《印度墨》。以前不喜欢裕进这样的男孩子，觉得他不切实际、没有担当，现在有些懂得欣赏了。裕进说人生理想是种两亩草莓，在树下写诗，甚至不是葡萄，葡萄园听来浪漫，实际太辛劳。

裕进的暑假是去巴塔哥尼亚看冰川、欧洲看日全食，无奈回香港却遇到各种各样女孩，很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相貌平凡、性格矜贵、不通世事都不要，所以他看中刘印子，容貌美到令路人侧目，家境贫寒所以从小懂得看人眼色，懂得隐忍。但那么喜欢，裕进也只随她任性过一次，没有跟她跌宕起伏，转身带着伤心回到舒适温馨的家中。憔悴过后会很快有一段婚姻。

裕进这样的男孩子会娶的一定是门当户对的伴侣，举手投足大方得体，纤细肩膀懂得担当。他逃避世俗生活，不代表他不懂得其中琐碎无趣真相。他婚后大概会认真投入生活，暂时藏起心里的诗情画意，也可能到四五十岁再做打算。或许浪漫一辈子，没有人催他，大家对他体谅宠爱。

别人摸爬滚打二十年，终于站稳脚跟，他却始终像少年，顺风顺水，唯一的波澜是初恋。这样的男孩子，现在我会希望他真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像一首轻松愉快的歌、一棵挺拔苍翠的树，唱在疲惫倦怠时刻，立在滚滚红尘边界。你不是他，但与他擦肩也好。

亦舒还有一本小说叫《天上所有的星》，讲的是一个叫展航的少年，从小面容俊美，因为父亲的意外过世心怀悲恸与恨意多年，游戏人间，后来他发现自己恨错了人，回首人生像在茫茫无穷漆黑宇宙里，寻找一颗能照亮自己的明亮的星，却走错了方向往深渊里去。好在还有家人关怀，他终于懂得回头上岸。

那时候我觉得亦舒偏爱相貌英俊的男女主角，太戏剧化，现在我知道，人类再进化都去不掉注重感官的动物性，所以相貌好的人，遭遇常常与面貌普通的人不同，故事也真的精彩一些，所以他们的情绪往往极端。只是他们的快乐是否也比普通人浓烈几分，我没有发言权，但我已经决定，要顺从本能，从此心安理得地享受俊男美女们演的故事。

◐ 图、文：原载于《LOHAS乐活》杂志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