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心向往之的乡村与可抵达的乡村之间,是否存在错位?我们对土地、乡野与传统的印象,是否也是一种被建构的刻板认知?如今,当越来越多的目光投注于乡村时,有些人选择以“潜沉的姿态耕作一方”,而有些人选择以“保护与重建”的可持续行动,来融入地方的生态系统。▲ 2016年12月底,“原野计划”到云南怒江丙中洛调研,图为单丹与人类学家张晖。
不久前我们采访了“原野计划”发起人单丹,透过她的经历与心得,来窥见一群从提问、反思与不乏激烈的讨论开始介入乡村的人。
当真实的乡村图景逐渐被想象所覆盖时,我们的“原点”在哪里呢?带着问题,“原野计划”的伙伴们探究了六年。
诗意的远方?
成立“原野计划”的动机,起始于一场发生在乡村里的讨论。
2014年的9月20日,在单丹参与组织的安徽歙县深渡镇阳产古村之旅中,来自不同领域的学者、生态学家、文旅策划、建筑师、艺术家与当地村民在一场讨论中表达了各自截然不同的观点。“对于乡村问题,大家的争辩非常激烈。这样的‘冲突’从何而来?这个问题一直到今天还在我脑子里。”
▲ 单丹是“原野计划”发起人,曾就职于WPP集团的奥美和传立媒体。原野计划是由生活在多个国家和城市的年轻志愿者支持的实验项目,从2015年开始独立或联合招募乡村调研/体验行程,开展分享会、工作坊和展览等活动,旨在唤起更多社会力量对中国乡村的关注、联结城市与乡村,并在当代社会中探索和重构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她爱旅行,下图为巴黎Les Grands Voisins社区。
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是不同的观点与态度,而阻隔在人与自然或乡村之间的,则可能是对象与符号之间的断裂。
2015年,单丹发起了“原野计划”(MIN Project,即museum in the nature)。她希望当科学家、学者、艺术家们带领人们抵达散落在自然中的村落时,乡村不只是一个供人“参观”、等待被“融入”的对象,也不仅是被纪念和展示的“活化石”,而是仍然有活力与探访者们互动的有机体。
▲ 敖鲁古雅纪录片中的场景:雨果牵驯鹿。
“原野计划” 没有选择以“环保”或“教育”等乡村公益介入模式,而是以调研、论坛、展览等形式在实地和线下展开探索。这些年,他们在河南平顶山郏县、四川阿坝茂县牛尾村和云南怒江丙中洛等地组织了非营利性的田野调查;去年,在深圳、杭州与北京的不同独立书店举办了敖鲁古雅主题巡展。
来自不同背景、秉持不同观点的专业人士,在单丹的张罗下有机会面对面地“梦幻联动”。对她来说,发生在线下的深度交谈很重要。
▲ “原野计划”在艺仓美术馆的展览现场(2018~2019年)
正如博尔赫斯所说:“人群是一个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与你个别交谈。”在她看来,珍惜每一次的个别交谈,是抵御地方与群体被符号化的方式。“要尊重每个人的不同,去了解他们不同在哪里。”这些年“原野计划” 尝试着“让多元视角、多种立场在同一时空展开对话”的实验。单丹说:“故事最容易被讲述,但过程却最难。”好在,大家都在这些“现场”中共同思考着,并认知了彼此的不同。▲艺术家在四川阿坝茂县牛尾村驻地。
在问题中返照自我
原野计划” 的经历,渐渐改变了单丹的思考与生活方式。与远方的山村一样,她所居住的百年历史街道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城市微更新”。
对于一个混杂着馄饨店、法餐厅、网红店、健身房、小吃店的成熟小区来说,真的需要经过专门的“审美提升”来营造社区感吗?她对此抱有怀疑。
▲“原野计划”在日本参加茨城阿见町对外交流小组活动。
去年“ 原野计划” 的敖鲁古雅主题巡展,引用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的“地方知识”理论作为方法论。这也使单丹在面对乡村问题时,带有“深入普通人日常生活,在深入调查中学习和理解他者”的视角。“乡村不仅是一个宏观的概念,还有生活在那里的活生生的人,无论是外来新访客还是当地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社交关系与生活习惯。究竟应该以怎样的态度介入呢?”
面对乡村时,“原野计划” 的伙伴们也并不只是冷静的旁观者。单丹常说“我就是个普通人”,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她乡村参与的立场——是亲历者、观察者,同时也是深入其中的被观察对象。
提出问题,并自我诊断,是单丹所擅长的。多年来广告传媒的职业经验令她习惯于追问行动背后的确切目的。在面对不同的乡村话题时,她在刨根问底之余,也会将诸如“现代与传统”“游猎与定居”等不同的立场并置。这并不是为了在二元对立的议题中突出讨论张力,而是希望在多元的观点中引发更多“行动之前的思考”。
在一篇文章中,单丹写道:“注视乡村,怀疑‘礼失求诸野式的救亡’,更担心‘消费式的建设’。”如今人们的“乡愁”也成为现代人密切社群关系缺失后填补情感空缺的想象。人们构建出了想象的社群,能够将彼此的过去、利益与未来捆绑在一起的“野”还存在吗?我们真的需要基于乡村的某种认同感,还是更应该在意当下真实的社群生活?与此同时,当乡村旅行成为网红打卡或某个阶层的度假方式时,又对乡村的规划与建设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如何让人们共同参与当地,一起消化而不是消费一个目的地?
▲ 广西三江乡村榕树下玩耍儿童+通知。
单丹说,每当她进入当地时,免不了会带有主观判断,但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深入了解和人与人之间的长期接触而改变看法,因此在整个过程中保持审慎是必须的。我们日常生活远离这些“当地”,并不知道各种针对村落的念头或行动,是否会带来无法预测的后果。
在“原野计划”的学术支持、人类学家张晖老师看来,“原野计划”的项目始终将不同观点并置并呈现多元。在不同的观点或“偏见”中持续发问,不是为了呈现观点或突出个体,而是为了消除偏见。“原野计划” 这个一开始只是对不同观点抱持好奇与开放性的民间组织,也渐渐成为将乡村作为探索对象,并通过不同课题展开思考与自我观照的小团体。
▲2015年,在茂县调研时,志愿者拍下的风景。
弱关系,强连接
单丹一度以旅行的方式来认知世界,渐渐地, “原野计划” 的思考方式影响了她的旅行习惯。无论是完全将自己交给法国最美乡村协会,展开一段考察,还是2020年初疫情来临之前的一趟热衷于与当地人交谈的尼泊尔之旅,她试图让自己成为体验者,同时也将自己纳入自己的观察之中。
在这样的视角之下,那些旅行中的际遇也会成为回响在其他时空的回旋镖。
▲在上海尚嘉中心,“原野计划”呈现的与羌族有关的展览。
在一次法国西南部的小镇Rocamadour旅行时,她偶遇了一位在闲聊中向她科普当地古堡断代方法的旅客。据说这位大叔曾经在欧洲的大学里教历史,后来又觉得无聊而去当了导游,他说自己年近五十,但仍然“没有找到和这个世界的连接”,随即就说自己要回去冥想,起身告辞了。
另一次旅行中曾在巴黎Les Grands Voisins社区中看到一块牌子上手写着“come on baby,light my fire”,当时单丹并不知道这是吉姆·莫里森的歌词,却也鬼使神差地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个画面。之后不久她在村上春树的杂文集里看到村上听着这张唱片对自己说:“我三十四岁,仍做不到点火焚烧黑夜。”这个时刻,同样心里没火的单丹也是三十四岁。
▲2015 年,在牛尾村调研时,成员们用镜头纪录下在地的织布手艺。
然而七年前,那个在乡村里大家争论不休的夜晚曾经成为照亮她内心的光。我们始终处于认知世界的过程中,始终在尝试加深理解世界的深度,然而无论是34岁的村上春树,或是50岁的欧洲大叔,都会成为在不同时空中提示我们的特殊存在。
“原野计划” 本身也为参与其中的人们提供了类似的可能性。张晖老师说,“原野计划” 很难被定义,它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公益组织或者志愿者组织,但“计划”这个词很适合界定这个组织正在做的事——由一个人牵头、协调、调动不同资源、围绕特定主题,做具长期效应的工作。这类社会参与性组织,打破了调研、论坛或展览等具体方式与社会工作,或是志愿者与组织之间的界限。
这种不需要界定得太清晰的“破界”,正是“原野计划” 的有趣之处,而与这个组织合作的都市白领或创意阶层,也能够在深入项目的过程中表达对于社会的关心与想法,参与“话语生产”,并以各自的能力对乡村问题作思考和实践性的介入,在张老师看来这是有价值,也是有公共性的。
▲牛尾村。
2015年, “原野计划” 带领大家到四川阿坝茂县牛尾村调研,过程中发现了当地的羌绣、纺织等手工艺。2017年单丹邀请村民来到城市中分享,他们的日常生产和生活也以展览的形式呈现在城市人面前。
这也是过去过着靠山吃山、半农半牧生活的尤大哥第一次来到大城市,今天他仍然记得与山里什么季节过什么生活“完全不同”的上海当时带给他的“冲击”,也期望能有更多人知道当地的羊毛纺织、麻纺织等手艺。与大部分来到村子后对当地文化、建筑表达短暂兴趣的造访者所不同的是, “原野计划” 今天仍然在继续关注村子,并对妇女们的绣花有一些支持。
在“原野计划” 创立之初即成为志愿者的Viva,第一次与单丹线下见面后才知道当时两人是同一家公司不同部门的同事。六年间她换过工作,也去了海外求学,但始终以她的方式支持着“原野计划” 。在她看来公益项目并不是有钱有闲的人才应该做的事,公益本身并不只是献爱心这么简单。因为做公益本质上是补全社会机制运转中有缺陷和被忽视的地方,而“原野计划” 恰恰是为“没钱没闲”却愿意关心他人的人提供一个行动的平台。
无论是触及内心的在地交流,还是对“远方”投入持续关注,抑或是如人类学家项飙所说,将观察乡村与面对乡村问题时的自我作为“方法”……以项目连接此地与自然、自我与他者的“原野计划” ,在“普通人”之间建立着低频次但高信息密度的连接。
◐ 内容编辑自《LOHAS乐活》杂志,编辑_xuying,原文_西瓜,图_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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